文/李秦隆

我对古城镇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和情感，这中间有受文学作品的影响，也有自己多年外出写生的经历与感受。所以每当见到或者听到与古镇相关的内容，都会引起我极大的关注。随着现代城市建设的快速发展，那些承载着厚重文化内涵的传统老房屋建筑，在官员和商人合作规划出的城市“改造”中，渐渐地消亡了。想起这些不断消失在视线内的古民居，让人伤心。然而在边远地区，因为资金和交通的原因，使官员的“宏伟”计划难以实施，所以还残留了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古民居。陕北榆林市的佳县，就是这么一个古意浓厚的县城。只要提到它，就能引起我内心情感的波动。

我第一次去佳县是1983年初，春节后从西安乘长途客车走了一天到了榆林，住了一晚后，又从榆林乘长途客车到的佳县。客车在黄沙和被强烈阳光照射的黄土崖中间拐来拐去，不知走了多少小时，终于在下午的时候，客车在几孔窑洞的院子门前停下，佳县到了。

这是座老县城，我下车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和山崖一体的众多土黄色的窑洞，以及它深褐色的门框和窗户，这些建筑因常年尘土遮盖而失去了光泽。县城街道不宽，两边都是窑洞，窑洞里面都是小商铺。以卖农具、杂货为多。有一家国营饭店，是水泥和青砖建的大房子，门上的蓝色油漆已经有些褪色而发白。看到是饭馆，才想起来我们还没有吃午饭。走进去，每人吃了一碗陕北特色的烩菜，叫粉汤。它是用土豆、白菜、粉条、豆腐和肉片烩成，吃完感到身上通体热乎。这时候给我们端饭的女服务员热情地问我们是干什么的，我答道是画画的。她很有兴趣的说：从西安来过的一些画家都在这里吃饭，她说到的某些人我还认识。看来佳县还真吸引人，它以边塞雄关的风姿引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，我不过是个后来者。

李秦隆  《冲锋号》 180x120cm  2008年

初春时节天黑得早，饭后不觉街道已经暗下来，而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，就去文化馆吧。以往下乡写生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，都会去当地的文化馆，因为那里有美术和摄影的干事，和他们相互间容易沟通，他们也清楚画家们来此地的真实需求，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热心帮助来访者解决一些问题。我们果然在文化馆的院子里碰到了位朴实热情的干事，当他了解来意后就让我们在他的办公室凑合了一夜。

第二天，我们步行出了县城，沿着冬季已不那么喧闹的黄河边，向久享盛名的白云山走去。此时虽然已是初春，但是当地的气温还是很冷。树上枝条还没有长出嫩芽，它们随着河边吹来的冷风轻轻摆动。我挑了一处景致，就在路边写生。有一个围观的男孩引起我的注意，他长得眉清目秀，显出一脸的单纯，很可爱，也就十一二岁，说在县城上学。他背了个鼓鼓的大口袋。我问背这干吗？他说这是自己一个星期的口粮，是他母亲把蒸好的馒头，掰成一块一块晒干。我问这怎么吃，他说吃的时候用开水一泡就行了。看来农村的孩子上学很辛苦。

李秦隆  《平远图》  180x160cm   2014年

白云山离县城有十公里，位于高高的山梁之上，远远地就能看到小山上长长的一排庙宇，显出了几分不凡。听说白云山道观在陕晋蒙一带很有影响，主要是传言这里的算命很灵，因此香火不断。走到山下的石牌坊，眼前一条坡度有四十度、很长的神道和山顶庙堂相通。香客行走其间，劳累和对宗教的崇敬交织在一起而低头默默的慢行，体会着神灵的感召与启示。山门虽小但也很有气势，进去后又是台阶，有四五个卖香和贡品的小贩在叫卖。拐过弯进一道门后，进了一个院落。有大殿，左右有耳房，而对面的房子像是戏楼。院中间有几株上百年的松树，古韵依然。殿前有个锈迹斑斑的铁铸香炉，圆柱形足有两人高，大大的炉堂，从中飘出寺庙那种特殊的烟香味，几分浓郁，几分清幽，又似几分喧闹，在小院子里的上空四散。出了大殿的后门，是狭长的院子，青砖铺路，行走其间，感受周围的安静。右下边是几座有树荫的小院子，可能是香客们的临时住地吧。在院墙边有几个方石头，我拾级而上也有些累，坐上去休息。阳光下只有知了声在宁静的院子里回荡。向远方看去，陕晋峡谷位于自己的眼前，高高的崖壁似城墙一样，从左到右看不见两头，它下边似平静流动的黄河，两者之间形成的气韵，击发出内心的怀古之情。

石鲁先生的画作《东渡》，使我对黄河渡口向往已久。渡口在县城的山崖下边，来到近前，肥大木船旁边的土坡上，懒散席地坐着六七个当地的农民。我们说想乘船过黄河到山西，他们说人数不够，不能开船，若现在要渡河就要多加钱。加多少钱，我现在也记不清了，好像就几块钱吧。说好价钱后我们就上了船。这船像大洗脸盆，不长而见方，是用木板很粗糙地钉起来的。船舱深，站到里边视线就不好。要想看周围，只能坐在两船帮之间的横木上，才有好的视野。船离开岸边不久，随着河水不断地击打船身，就有水不断地从船底木板的缝隙中渗出。一个年龄大的船工一边拿着瓢不停地向外舀水，一边又用棉花堵住渗水的木缝，而嘴里又再发出不同的指令。岸边的河水较平稳，船到了河中心，黄泥汤似的河水涌动剧烈，使船上下左右摆动，船身也咔咔作响。此时船工的情绪也紧张起来，剧烈有力地摇着船，喘气声和口号声混合而出，气氛激烈，一会儿船平稳下来水流也平缓了许多。当双脚踩在岸，自己的内心才踏实了。我们在山西的黑虎寨上岸，这是一个老村子，建筑物墙上的砖因年代久远出现严重的风化。我们在村子里转了转，体会山西这边的地域特点，和佳县有何不同。也是窑洞，只是建造构造讲究更像四合院式的。此时天色已晚，渡船还在岸边等。一到佳县，有了横跨黄河的经历，足以让人品咂回味许久。

2002年我在榆林参加一个活动，活动结束后，当地做老板的学生，听我说想去佳县，便热心地叫他的司机送我。此时正在修榆佳公路，路不好走，当车到了佳县，满车身的黄土细沙使车的本色都分不清了，真有些对不起学生。

我为什么又去佳县呢？因县城内有些地方我还没去过。尤其是黄河和山崖之间的那种结构关系和美感没有看到。对于画山水画的人来讲，了解这些很重要。

走进县城感觉到它的变化很大，街道两旁的窑洞已经变成了二三层楼房，当年吃粉汤的饭馆不见了踪迹。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，显得十分热闹。

李秦隆  《佳县》  272x136cm  2017年 

佳县县城建在山顶处，所以县城的形状依山而起伏。街道的房屋院落间，也随山形而定。所以弯道多，个别道路还有上行下行的交叉。这些都是用砖石砌成，突显出山城特点。街道上的商店大大小小，店内物品种类比我第一次来时显得繁多而丰富。这里的街道上还有一个特色，是街道旁边商店的橱窗下、大门旁，只要有台阶的地方，都坐满了人。这边一堆，那边一群，男男女女，大都是中老年人。我想他们可能是进城的人，走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。也有些生活在旁边院子里的老年人，在家待不住，整天就坐在街道旁边晒太阳，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。这组成县城生活的一部分独特画面，很有意思。我在街道上走的目的，是要找一条通向山崖边的小巷子，尽可能地走到山崖边上。佳县县城建在山崖之上，山崖两边又多有凹凸，从凸出部位看黄河，以及它和山城之间的关系，能够看到它的气势。因此我就尽可能地沿着几个凸出部位摸索着行走，力求找到最佳位置。这里的小巷子很窄又高低不平，很难走，一会儿走不通，一会儿又到了很脏乱的地方，但还是发现了几个好角度。其中一处在居民院子的外墙下，它与断崖之间有六七米宽，而崖壁上孤立着一块六七米高、五米多宽的方形巨石，它特别厚实犹如城墙一般。中间有一条小路通过，从这个角度俯瞰黄河，嗬，好一个广阔天空。只见黄河之水从灰蒙蒙天空的远方蜿蜒涌来，左边是黄土高原，右边是吕梁山区，两岸高高的山崖之间，形成訇然作响的峡谷。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而巨大的气流，从天地之间朝我迎面扑来，它气势恢宏，自然天地间巨大的气场，使我浑身战栗，内心中油然滋升出无尽的怀古之情，浮想联翩。感叹道历史上多少英雄豪杰和华夏文明生成的足迹，犹如眼前滚滚涌来的黄河水，以及天空的流云，悠然地从这陕晋峡谷的天地之间，汹涌而来，流向中原大地。后来每当想起这段经历，那种感怀还会让自己不能平静。

二去佳县，大峡谷让人发尽思古之幽情。

2004年也是因为参加外出采风活动，又到了佳县。同样是他们走后我留下来，目的是对前两次不满意的感受再做补充，如我没有去过香炉寺，也没有从高处看佳县和周围整体的感觉。这次有个好处是同来的有位先生介绍我认识了佳县县委宣传部长，部长让他办公室的年轻干事陪着我。这位干事骑着摩托车带着我跑，真的方便很多。

香炉寺是残存在古城墙外的一座小庙，它所处的位置很有特点，建在县城和黄河之间的半山腰突出的山崖之上。进庙门向里看去，这是个古色古香的小院子，面积不大，还有一个小牌楼，围墙不高，只有齐腰高的砖体花墙为护栏，因此视野开阔，所以这儿也是观看黄河的最佳位置。令人称奇的是院中有一间小禅房，建在离这个小院七八米外的柱形的巨石之上。有只能一个人通过的小桥与院子相连，桥是用不厚的木板建造，有护栏，但还没有大腿高，走在桥上心里有点晃悠。过桥后站在那只有三四个平方米大小巨石之上的禅房旁，俯身看着这个有几十米高的巨石，心里真有些不踏实，然而这却是佳县风景的绝胜处，感叹我们的先人以何等坚忍不拔的决心和巧夺天工的艺术构想，创造了这不同凡响的建筑。依黄河作为背景从高处俯视香炉寺，特别壮观，很有气势，所以画家们表现黄河的不少作品以它为点景之物。

说到观景，特别是看佳县的全景，是在去白云山的路上。刘干事用摩托车把我带去白云山的盘山路上的一处观景台。站在凸出的巨石上视野开阔，太壮观了，俯视眼前的佳县县城，它处在灰蒙蒙的气雾之中，只见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窑洞，像小鸟洞一样在高高的山顶上展开。而它的中间一带是许多高低错落的楼房，显示出这片区域是县城的中心地带。它们拥挤在山包之上，所以很多房屋建在紧靠着山崖的边缘，有些险峻的感觉。县城的左边是连绵不断且荒芜的漫漫黄土原，右边是山峦起伏的山西，两者之间的峡谷里是从天边滚滚而来的黄河。这中间滋养出的华夏文明，造就出陕晋土地上人们的特殊性格和生存态度。这次去佳县，不仅得窥全貌，也完全开阔了我全面视察历史与现实的视野。

回味三顾佳县的经历让我难忘，每当想起，都有再一次被洗礼的感觉。因为，在后两次去的过程中，自己都有领悟和提升对传统文化的认知。特别是，增强了对传统文化根基的理解。黄河是中华文明的主脉，也有黄河母亲之说。在它长达五千多公里的流域内，出现了众多的中华文明，如半坡文化、仰韶文化、龙山文化等。特别是在后来的夏商周朝代，使中华文明进入到辉煌的青铜时代。它们都是在这条流域内出现、形成并传播到整个中华大地。要对这些博大文化的渊源理解和感悟，最好的方式是去佳县，只有当你站在佳县的山头上，望着从天边滚滚而来汹涌的黄河水流过陕晋大峡谷。那种气象，才会使观者被强烈地震撼，同时也会对博大绚丽的中华文明精神内涵有所感悟。为什么中国人每当听黄河大合唱的时候，都会有热血沸腾的感觉，这就是音乐作品传达出的不屈的精神内涵，触动了听者的心灵，并和听者固有的文化认同感相呼应，形成共鸣。这种内涵是一种文化精神，在众多的优秀作品中都能够看到，如石鲁的《转战陕北》、刘文西的《祖孙四代》、陈逸飞的《黄河颂》。他们都是通过作品的主题，传达出自己对这种精神的追求和弘扬，这也是全国各地的画家们纷纷来到陕北写生的原因。

佳县因黄河而有名，黄河又因佳县而增添了更多的文化与精神内涵。我细细地梳理自己几次佳县行的感受与认识，体会和感悟其间的文化底蕴与山水画之间的关系，并提升了自己对山水画深层的认识。这种感受使我久久不能忘怀，也是我多次来佳县及以佳县为题创作的动力和原因。

 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 2019年1月